“七七卢沟桥事变”后的年末,华北敌军沿津浦铁路南犯,华东敌军沿京沪铁路西侵,直指南京,南京濒危。

卢作孚依然坚持在南京工作。在南京的这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他白天要到大本营第二部处理要务,晚上要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处理电报、信件,他果断处理及时回复,口述电文、信函,由朱正汉记录发出。还常在莫干路11号接待各方人士和朋友。此是朋友范旭东的房子,搞化学工业的范旭东这时在天津,卢作孚借住于此。

这天,天气阴晴。卢作孚在莫干路11号接待了几位抽烟的朋友后,推开窗户,让弥漫的烟云飘出窗去。正欲回身,忽见两只雀鸟飞扑到窗外那雪松上。初看活像是乌鸦,仔细看,见这两只鸟雀尾长、翅膀短圆,除腹、肩部外,通体黑色,在天光下呈现蓝绿色,鸣声宏亮。卢作孚心喜,原来是两只喜鹊,莫非有贵客要来?他这么想时,就有两个人走进屋来。

是郭沫若和田汉。

卢作孚欣喜若狂,过去搂抱他二人:“哎呀,是说喜鹊叫,原来是你两个来了!”招呼程心泉,“快,泡茶!”又招呼二人,“坐,快请坐!”

郭沫若、田汉没有立即入座,环视屋内,见四处都堆满文件、资料。看窗外那雪松时,那两只喜鹊扑翅飞走。

郭沫若回身道:“作孚老弟,我们听说了,你可是个大忙人,今天又眼见为实,确实忙。我们不会打搅你吧。”四川乐山人的他长卢作孚1岁。

卢作孚拉他和田汉坐下:“沫若兄,咋说见外话,我卢作孚是巴望你们来呢!”

朱正汉送了茶水来。

田汉手捧热茶水,两目灼灼,湖南口音:“作孚兄,我田汉是来向你道谢的,承蒙你多方努力,我才能够走出那关押我的水西门监狱!”

卢作孚热了两眼,叹曰:“你这个才39岁年轻有为的大剧作家,不应该在监牢里,应该在抗日烽火的战场上!”

田汉大口喝茶,捧茶缸的手频频抖动,抗日的激情在胸中澎湃:“是的,我要在战场上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郭沫若点首,激动起来:“田汉一直在战斗,前年就和年方23岁的作曲家聂耳创作抗日影片《风云儿女》,可田汉还未完成剧本就被捕入狱了。在狱中,他将电影主题歌词写在香烟铂纸上,托人偷偷带出交给聂耳。聂耳一遍又一遍地吟诵这豪壮的歌词,以巨大的热情为之谱写了曲子,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诞生了!”说着,唱起来。

卢作孚、田汉、朱正汉就跟着唱,四人的声音由小而大,而低沉而高亢激昂: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这激情、雄浑的男声合唱响彻屋内,飘向窗外。那两只喜鹊仿佛受到感染,复又扑翅飞来,在雪松间上下翻飞、“叽喳”高鸣。四个男人唱得热血沸腾、激情满腔!郭沫若那有力的双臂在空中划道弧形,止住。歌声停了,四个人都沉浸在这悲壮、豪迈、视死如归、慷慨激昂的歌子里。这是中国民众的怒吼和呐喊,是投向日寇的威力巨大的炮弹!

三人一番长谈,谈民族兴衰、国家兴亡和人生奋斗,不觉时已正午。卢作孚即叫朱正汉做了几碟小菜,买来甜点、啤酒,又边吃边谈,互诉别情。战争爆发后,郭沫若别妇抛雏,只身潜回祖国。他筹办了《救亡日报》,出任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和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负责有关抗战文化宣传工作。

“沫若兄,听说你在写剧本?”卢作孚问。

郭沫若嚼着咸菜,点首道:“我是不会停笔的。”

田汉吃着甜点:“郭兄是个大才子!”

郭沫若笑:“作孚,听说你去劳军了。”

卢作孚点头:“去了,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去鼓舞前线将士英勇杀敌。”

“对,”郭沫若道,“我也去了,跟于立群一起去的。”

卢作孚道:“于立群不错,她演过戏、拍过电影,艺名叫黎明健。两条小辫子,一身蓝布衫,晒得黑黑的面孔,显得朴素又大方。”

郭沫若道:“第一次见面,她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凤眼明贞肃,深衣色尚蓝,人前恒默默,含意若深潭。’”

田汉笑道:“沫若出口成诗!”

卢作孚道:“大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嘛,就是不一样。”

郭沫若道:“过奖,过奖。”继续说,“立群曾多次与我一同上前线慰问抗日将士。有天晚上,我因事去昆山了,她去东战场劳军后折回上海,乘车经过大场时,正遇敌人大举进攻,她几乎成了炮灰。我好为她担心,她却满不在乎,说,我们携手共赴国难,即使真的成了炮灰,也算是尽了做子民的责任。”饮尽杯中啤酒,双目闪闪。

“国破家亡,血撒疆场!我辈就是要十二分地坚定,跟小日本打持久战,非消灭日寇不可!”卢作孚凛然道。

朱正汉拳头攥得“咕咕”响:“抛头颅撒热血也在所不惜,老子要跟他日本鬼子拼个你死我活!”

“好!”田汉道,“有种!我中华民族自古是不可欺辱的!”激动地起身,挥手说自己剧作的台词,“‘兄弟们,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因为我们的血汗都给东洋资本家吸去了。我们的血汗,一天天变成了雪白的大洋钱飞到东洋去了,飞到东洋资本家荷包里去了。变成他妈的什么牛锅,变成他们的汽车、洋房了,变成他们的军舰、大炮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程心泉走进来说,民生公司南京办事处的后撤工作基本做完了。卢作孚道,那批要抢运到汉口的公物运完没有?运完了。程心泉说,近两个月抢运出公物5 834吨,搭运商货657吨。这一向,我们公司那澄平码头忙惨了!卢作孚点头,公物运完就好!程心泉道,办事处的人员、物品今天下午起航后撒,大家都等你去说几句话。卢作孚点头,哦,好,我去。郭沫若、田汉二人就起身告辞。卢作孚挽留,说是饭还没有吃完。郭沫若道,吃饱了,吃好了。作孚,你太忙,公事重要,抢运物资重要,我们就先告辞了。田汉道,谢谢了,后会有期。

二人说罢,匆匆出门,卢作孚跟去,相送到门外。心里高兴又遗憾。高兴的是和两位文人的激情交谈,遗憾的是战事紧迫,不得不暂时分别。他回到屋里时,朱正汉已经收拾干净桌子。卢作孚挟上公文包欲跟程心泉出门,电话响了。朱正汉接电话:

“卢总,找你的。”

卢作孚接过话筒通话。电话是船务处经理郑璧成打来的,说是跟上海大鑫钢铁厂的余名钰在汉口签订了合作协议,组成大鑫钢铁厂渝厂,股本50万元,双方各投资25万元。

放下话筒,卢作孚很高兴,对程心泉、朱正汉道:“这个余名钰是浙江人,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冶金专业的硕士,他创办大鑫钢铁厂是国内规模最大的民营厂。此人是个大胆者,他不但炼普通钢材,也炼硅铁和锰钢,还制造跟炼钢有关的火砖和碳精。他做人家不肯做的事情,为自己造轧钢厂,也为别的钢铁厂造轧钢机……”边说边招呼程心泉走。

门口塞进一个人来。此人全身戎装,足蹬马靴,腰跨马刀,面带三分憨相。

“啊,刘湘司令长官驾到,作孚有失远迎!”卢作孚笑道,招呼坐。

刘湘挺胸坐下:“许他人来你这莫干路11号,就不许我来!”呵哈笑,“我来看看你这个为国为民操劳的老总!”接过朱正汉端来的热茶水喝。

卢作孚挨他坐下,笑道:“你才是老总呢,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

“嘿,莫提莫提。别个说我那川军是打内战出名的乌合之众呢,现今国难当头,也拉上来打了。”刘湘话里有话。

卢作孚晓得,蒋介石一直跟他争夺对四川的统治权。战事爆发后,今年8月 ,蒋介石下令川军开赴华东抗日前线,对刘湘委以要职。淞沪战役失败后,蒋命他守卫南京。确实,川军打内战之恶名举国闻名,他也大为不满,多次劝说刘湘应该停止内战。川军的人员素质、装备确实堪称是最差劲的杂牌军。此前,曾参与对红四方面军和中央红军的作战,除了惨败、大败,没有值得外传的战绩。但就是这样一支如此不堪的队伍,却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用自己对民族的忠诚、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向世人展现了中国人的铮铮铁骨,实现了作为军人的价值!

“刘司令,‘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后的第二天,你即电呈蒋介石,同时通电全国,吁请全国总动员,一致抗日。又飞赴南京参加国防会议。会上各方主战主和犹豫不决,你慷慨陈词近两小时,说,抗击日寇,四川可出兵30万,供给壮丁500万,供给粮食若干万石。会后,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亲临你寓所访问,赞誉你积极抗战的决心。卢某佩服之至呢!”卢作孚真诚道。

刘湘严肃了脸:“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刘湘不得怕!”又歉疚地,“过去打了多年内战,脸面上不甚光彩,今天为国效命,如何可以在后方苟安,我自当领兵前来打!”

“川军上来打得英勇,死伤不少。”卢作孚赞道,尤感悲愤。

“唉,我真心痛我那些死伤的弟兄们。”刘湘长叹,拳击沙发扶手,“老子要抗战到底,始终不渝!”

卢作孚道:“甫澄,你8月25号发布的《告川康军民书》我看了,写得不错。你号召四川军民要为抗战作巨大牺牲,还说,‘全国抗战已经发动时期,四川人民所应负担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

刘湘道:“四川是大后方嘛,自当增援前方。”

卢作孚道:“你那《告川康军民书》发布后,川军将领纷纷请缨抗战,壮举感人。”

刘湘说:“老实说,日本军队武器精良,又搞残暴的‘武士道’,是有人害怕了。可老子不怕,这是在我中国战场上打仗,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都占。我川军从将军到小兵,不少人出川前都预立了遗嘱,誓死报国!”

“对,誓死报国!”卢作孚说。

刘湘拍卢作孚肩头:“作孚,你们抢运人员物资的事情我也晓得,不简单!其实,你的难事情不比我少。”手捂胸口。

卢作孚晓得他有胃病,还胃出血过:“甫澄,你胃又痛了?”

刘湘摆手道:“没得事,老毛病了。呃,我说,作孚,日本鬼子已经兵城下了,你也得离开南京后撤了。”

卢作孚道:“还有些事情得要做完。”关切地,“对了,你不是在武汉养病么,啷个跑来南京了?”

刘湘道:“我是南京、武汉两边跑呢。我的任务嘛,是指挥我率领那十万大军保卫南京,你老弟还是快些走为好。我看呐,弄不好不仅南京保不住,说不定还得要从武汉后撤,你和你那船队的担子重得很!”

卢作孚眉头紧缩,预感到更大的风暴将会接踵而至,也担心着刘湘那吐血病。

冬天的紫金山,山上有积雪。这一山飞峙大江边的紫金山虽不算高峻,却堪称巍峨。东吴和南朝帝王将相之墓穴、明孝陵和中山陵都选此安置。

朱正汉沿山间的林道匆匆走,心想,这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故去的前人们也不得安宁。

浓密的云层中偶尔有阳光撒下,身子碰着雪松积雪便纷纷下落。他走累了,住步四望,这山巍水秀的龙脉宝地可真好,而战争却使她布满了恐怖的阴霾。此时这山上空无一人。

留下处理民生公司南京办事处的最后事宜的他亲历了南京大屠杀这场腥风血雨风暴。12月13日,南京失陷。日军大举涌进南京城。奸淫烧杀,无所不为。他气得咬牙、两目血红。此时里,他怀揣有公司的重要资料,躲过满街那荷枪实弹巡逻的日本兵,欲绕道出城西撤。

“叭!”山下传来清脆的枪声。

他正走在半山要里,就穿入丛林,下望,见一群日本军人正在紫金山下枪杀我同胞。他二目喷火,快步往山下走。近了,通过丛林看见,是一个日军少尉在指挥杀人。

“叭!”

一个日本兵举枪射击,一个国人同胞倒在血泊里。

那帮日本兵哈哈笑,依里哇啦喊叫,如同在进行一场打靶比赛。

“叭!”一个国人女同胞倒下了。

那帮鬼子哄笑、乱叫,那个日军少尉就在本子上做记录。朱正汉明白了,日本鬼子是在拿我中国同胞做靶子,是在进行杀人比赛。真是禽兽不如!他再也按捺不住,捡起身边一块石头,欲向那日本少尉狠狠砸去。他那举石头的手被人抓住了,此人力气大,将他手中的石头撸掉。

“正汉,你找死呀,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朱正汉看清来人,是一个穿对襟棉衣的汉子:“他们太可恶了,不是人,是禽兽!”

汉子拉了他快步离开,边走边说:“正汉,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谢长富。”

“谢长富?”朱正汉看他,对,是他,当年扣押“民生”轮的谢长富营长,后来升任了副团长。他任副团长后请卢总吃饭,他也在场,“啊,你是谢团长!你……”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走,到山那边去。”谢长富拉了朱正汉疾步走。

“叭!……”

枪声还在响,每一声枪响就有一个中国同胞倒下。朱正汉默默记着数,心里在颤抖,在滴血。他俩走得远了,枪声渐渐小了,朱正汉记数枪声到106次时听不见了,而他清楚,日本鬼子还在继续杀人。

谢长富拉朱正汉走进后山一个山洞里坐下,这才说:“正汉,我这心比你更难受,我是军人,是军人!可却没有保住南京,保护不了自己的同胞,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日本鬼子的枪下。唉!”泪水横飞。

朱正汉两眼噙泪:“他们视我国人连鸡犬也不如,任意杀戮!”

谢长富道:“是啊,我们部队被打散了,我逃了出来。”咬牙切齿,“18号那天,可恶的日本人把拘囚于幕府山下的难民和被俘军人5万多人,用铅丝捆绑,驱至下关草鞋峡里。先是用机枪扫射,而后用刺刀乱戳,再浇上煤油点火焚烧,把残骸投进长江里。惨,好惨!”

朱正汉恨恨道:“日军进入南京后,强奸、轮奸妇女,老少妇女都难幸免。不少妇女被强奸后又遭枪杀、毁尸,惨不忍睹。”

谢长富点头:“狗日的日本鬼子遇屋就烧,从中华门到内桥,从太平路到新街口,还有夫子庙一带,大火连天,数日不息。住房、商店、机关、仓库都被抢劫一空。劫后的南京城,满目荒凉……”

他俩耳闻目睹的这场屠杀,只是南京大屠杀的一个局部。这场大屠杀长达6个星期,中国军民被枪杀、活埋者有数十万人。日本军国主义制造的这场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惨绝千古人寰!

天黑后,二人摸下山,去到南京城上游的长江边,搭乘一艘木舟逆水西去。

两人一时水上一时陆地,辗转西行,历经艰辛,终于到了武汉。谢长富要回归部队,朱正汉要去民生公司汉口分公司,二人拱手道别,都说,在抗日的战场上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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